钱松喦的松和岩-陈传席

钱松喦是杰出的中国画家，典型的传统文人。

　　他的画以古拙、稳健、凝重、沉着、浑厚为突出特色，他把传统笔法中的“屋漏痕”发展到极致，这方面，他在当时是“独诣”的一家，没有其他任何一家和他“同能”，而且是前无古人、后启来者的。他的这种风格一来于他的书法功底，二来于他的特殊个性。他早年学画也受过“四王”的影响，但他的书法却不似“四王”。“四王”的书法精神状态也同于董其昌。董其昌一路书画都是以潇洒、秀润为特色的，而钱松喦的书法来自篆、隶、魏碑等，古朴、浑厚持重，从钱松喦成熟画风中可以看出他的笔法来自篆、隶和魏碑。他自己也说，“国画在技巧上的发展，和书法不能分割，即是把书法精神渗透在作画技法表现中去，而成为世界上独特的民族风格。”善书法，而又知道如何把书法笔法用到绘画中去，这是他成功的基础之一。其次，他的个性也属于稳重、实在的一路，他平生不二色，不轻浮，画亦如之。

　　一种独特画风的形成，有的是着意追求，有的是自然而然；在师源上，有的师传统，有的师造化。钱松喦四者兼有。细观他笔下的“屋漏痕”，积点成线，点点斑斑，具有一种特殊的美，其中有他着意追求的部分，也有因他稳重性格自然而然的部分。他早年偏重于师传统，尤爱石谿、石涛，晚年则偏重于师造化。书法基础、个性、师法传统和造化，四者是他成功的主要因素。

　　在具有表现能力的基础上，艺术家捕捉美的能力（眼光）也就是其创作能力。钱松喦在这方面也是十分杰出的。在一般人眼中十分平常之景，经钱松喦的取、舍、夸张变化，便成为十分出色且具有文化内涵和重要意义的境界。他创作的名作《红岩》，便是一个典型。不知多少画家去过重庆的红岩，有人空手而回，无处可画，有人画出来，十分平淡无甚出奇，但钱松喦大胆地舍弃了无关紧要之物，突出了岩石，而且改用朱红色，既深沉厚重，又有革命的象征意义，显示出钱松喦惊人的创作能力。《常熟田》则是钱松喦另一幅惊动画坛的杰作。江南水乡的一片稻田，似乎无法入画，一般画家也无从染指，但经过钱松喦的加工取舍，竟画得那样优美和动人。其次，他画的《红妆素裹》、《庐山》、《竹山》、《竹海人家》、《古塞驼铃》、《三峡灯》、《长城起点》、《老龙头》、《太湖》、《冈陵永固》、《塞外写生》等，都有十分美好的意境，本来山水画就是以意境好给人美的享受和高雅的联想。“可行、可望、可居、可游”，“高远、深远、平远”等皆如此。钱松喦的画无论是高远、深远，还是平远，都可看出他的别出心裁，都给人的感受非同一般，尤其显示出他独到的捕捉美的能力和高超的修养。

　　一般论者多谓钱松喦特别擅画松和岩，他的名作《泰山顶上一青松》就是一松一岩。钱松喦擅画松，在他的作品里可得到证实。他画的松如古之君子，正直、稳健、古朴，也如他自己，是儒雅、朴实、深沉的。画松不难，但能画出松的性情，画出如君子之德风者就不易了。其实，钱松喦更擅画柳，古人说的“画中四难”，便有“画树难画柳”之说。正因为难，钱松喦才刻意研究。他认为：“柳树，株干向上，而枝梢下垂，形势相反，运笔方向有矛盾，如果连干带枝，一气呵成，一定画不好。”先画干，笔笔向上冲，作反向的“屋漏痕”；然后画枝条，由上向下勾，枝条有疏有密，相成相破有层次有生发。其柳干，古拙苍老，柳条婀娜多姿，柔和爽朗，一对矛盾却又和谐地统一起来，因而也特别成功。可以说，钱松喦画柳比其画松更见特色。

　　说钱松喦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其实传统文人也有两类，一类是李白、唐寅式的“风流才子型”，一类是方孝孺、沈周、文徵明式的“夫子型”。前者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后者深沉严谨，踏踏实实。钱松喦属于后者，故其诗文书画皆如其人。

　　钱松喦出身寒儒之门，家学较深，少时也受过很好的教育，自幼就读诗书词赋，所以，传统文人诗书画，他样样皆通。而且他的题画诗也十分得体，很多诗给读者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他一九三四年画的《墨菊图》上题：“又是茱萸照酒瓢，只今阳九厄难销。那堪极目登高望，烽火烛天胡马骄。重阳节近，写以寄慨，钱松喦。”一九三四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国内各派势力也斗争激烈，所以钱松喦有此焦虑，“胡马骄”，指的就是猖狂的日本军队。这一年，他还在指画《鸡》上题诗：“如此万方多难甚，那堪犹听报平安。”在《妈屿》中题诗道：“故土迢迢从此离，疗饥何处有归期。扬帆一客频回首，妈妈声声双泪垂。混混坤舆行役嗟，倚闾望眼断天涯。东风寄语诸游子，震旦遍开幸福花。”《红岩》上题诗：“风雨万方黑，红岩一帜红。仰钦奋彤笔，挥洒曙光中。”题《泰山松》诗云：“泰山顶上一青松，历尽沧桑不改容。战风战雨战霜雪，铁柯撑拄在高峰。”都颇有诗味，而非无病呻吟之作，和钱松喦同时的画家能有如此诗才者，寥寥无几。

　　新中国成立不久，江苏的一些杰出画家被调到南京，被人称为“金陵画派”。其实当时并没有一个真正的画派，只有一个画家群，为了便于称呼，谓之“金陵画派”，当时的首领是傅抱石。傅抱石去世后，钱松喦便成为这一群体的首领。钱松喦去世后，只有“金陵四大家”、“金陵八大家”，而无真正意义的首领了。钱松喦不仅是当时江苏画家的首要人物，也是全国一流的画家，他的独特画风和杰出的创作才能以及诗书画全面修养将长留于中国画史之上，永远不可磨灭。
　　二零零二年六月六日于南京师范大学西山寓所